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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中生有。

「追六」知人苦·二[64]

 

海报感谢: @赖大喵喵大人

 

 

[64] 

所谓何当脱屣谢时去,壶中别有日月天。

尹千觞总觉得,若这世上真有完全的自由自在,那大概指的就是风了。

因为很多人或为财死或为他物而死,鸟儿则要为食而亡,好像凡是生灵,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麻烦。又尤以人这种生物最甚,甚至有些人,别人不给他烦恼,他都要自寻些麻烦来纠结。

 

尹千觞最怕麻烦,也最不乐意烦恼,他就想自由自在的在这世上看遍所有的风景,若是有好酒好肉,有朋友有美人作陪,那就是再好不过了。

所以,终归,他也是个有所求的人,终归是不可能真的自由自在。

又或许,那般的自由自在终究是人所无法消受的,何况是在皇帝昏聩,奸臣当道,武林混乱的现如今呢。

 

追命跳上房顶,瞧了眼下面热闹的街道,又打量了一下尹千觞,不由笑道:“我猜,你这酒,酱牛肉,还有另外这几样小菜,都是去隔街的几家饭馆儿里自己搜来的吧?”

尹千觞拍了拍旁边的位置,坦白道:“我虽然被困在这里,只要出去回来控制在两个时辰之内就没事的,幸好这蛊虫没有那种一定要和某些人保持在多少距离之内的限制,不然我可真的要被逼疯了。”

追命摇摇头,警醒道:“你也不要太掉以轻心,万一邹家对这几个小邪毒有自己的考虑,派人出来找他们,得知了那场对抗,得知了你,你可是个扎眼的人,万一被人跟踪,叫人找来了这里,恐怕就有大麻烦了。”

 

尹千觞听得头疼,连忙立起一只手:“追老弟,你是跟少庄主串通好了来轮番游说我的吧?本来还想叫你跟我一起喝酒的,现下还是算了。”

追命懒得搭理他,厚脸皮地坐下来继续道:“我们担心的也没错啊,等我和他一走,这清心阁就未必有那么安全了,你万一给白姑娘惹来了什么麻烦,她可不好对付啊,说不定你现在只头疼一只红鬼,日后,还得头疼一位白无常。”

 

尹千觞把酒碗砸给他,索性顺着对方的话应道:“是啊是啊,你就放心吧,我有分寸的,我也没有总往外跑,这不是今天实在心痒嘛,一下子不用替那只红鬼疗伤了,这几天没了事情做,我还真觉得力气没处使了呢。”

说罢,他又想起来什么,放下手里的酒,从怀里掏了一样东西出来,转手又丢给了追命。

 

追命稳稳地接下来,展开掌心看了看,又在手指间把玩了一下,问:“这铁环有什么讲究吗?”

那是一枚银色的铁指环,上面镶着一枚碧绿的晶石。银色的镶边儿像是一圈树藤似的交织环绕着中间的绿石头,样式说不上特别奇特,小小一枚也并不是特别的沉或轻,最多只能算是雕功细致,实在说不上是什么信物。

尹千觞吃了块儿肉,含糊道:“举起来,映着光看。”

追命瞥他一眼,按他说的举起了那枚指环,这才发现那不算透亮的石头经阳光一照反倒剔透起来,剔透的石块儿里面似乎还有些刻痕,而那些刻痕连起来,又成了一个字。

虽然字的模样比起中原汉字有些不同,但大致上仍然可以辨认是一个风字。

 

尹千觞解释道:“我当年离开风家,除了一些盘缠,其余的,就拿了这个。这晶石里的字是用一种特殊的小虫子刻进去的,别人看不懂,但如果是邹家的人,他们一定明白。风氏虽然隐居,但苗疆邹家不会不顾忌着风家,我觉得你拿着它,肯定能派上用场。”

追命挑了下眉毛,收进怀里:“有备无患,不过委屈你要不自在这么长时间,等玉离那家伙身体状况稳定一些,我和三六就立刻出发。”

 

尹千觞摆摆手:“这没啥可委屈的,兄弟嘛,看他身体复原了我也是高兴的,不过这话就不用告诉他了哈。唉!只恨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,真是急人。我说,苗疆那种鬼地方,你可得把我那少东家照顾得万无一失啊。”

追命瞧他一眼。笑道:“怎么,没被吓着?还要跟着他?”

尹千觞白眼他:“这点儿事情还能把我吓跑?你是觉得这跟我的个性多有不符吧?”

追命坦白道:“说实话吗?我确实觉得,以你的个性,之前在他手下办事,多一半是因为我嘱托过你,我拜托你在我不在的那段日子多加照看他,另一半,大概是你观察的过程里对他的作为很感新鲜。这么久过去了,我的嘱托你做到了,你的新鲜劲儿大概也过去了,你仍旧愿意替他做事,看来那个自由自在的尹千觞,一定是被洗脑了。”

 

尹千觞哈哈一笑,豪爽道:“知我者,普天之下,唯追三爷崔略商而已。你说对了,这世上,我除了重几位难得的好朋友的承诺,就是对那些新鲜事很感兴趣。追老弟,我问你,你当日为何要特意叮嘱我在好酒乡尽量多留一段日子?按理说,那件事当时的麻烦都已经解决了,有白可在刘府暂留照应,你却还是要单独叮嘱我,让我留一段日子。”

追命不答反问:“你以为呢?”

尹千觞想了想,坦白道:“我猜不出来。不过有些话确实想和你说道说道,你知道的,我很少钦佩什么人,但神侯府,却有四位半我十分钦佩的人,我钦佩诸葛先生,一个人能是武林之贤,皇上之友,又是文林之仙,侠道之师。一个人可以做到如此,我甚至觉得他不像个人;我钦佩盛捕头,他不能修习内功,却勤奋刻苦,将暗化明,纵不能站,但他比这世上太多人都高大得多了;我钦佩铁二爷,他内功高深,却从不心高气躁。胸怀旷达,又谦逊有礼。渊亭岳峙,很有些武林宗主的气度,说实话,他也不像个人;冷血那小子,坚韧,拼命,迅疾,不过他年纪轻,有血有肉,勉强可以算是你们四个里,最接近正常人的了。”

 

追命忍不住笑了:“你说了这么一大堆,合着是说我不是人啊?”

尹千觞摇头晃脑:“你呢,你最像人,又最不像人。”

追命喝了口酒,叹道:“我难得听到有人夸我,难得听不到吊儿郎当四个字,结果倒成了四不像,嗯,有进步。”

 

尹千觞大笑道:“我可真的是夸你,你啊,是我现在达不到,日后也未必能达到的一种境界,一个人已经活成了一种境界,你说他还算人吗?可是,一种境界可以随性洒脱,心有所持,甘在尘世,不求出世。自然,他也只是个人而已。”

追命心绪一转,眯起眼睛:“……这是你夸我的吗?”

尹千觞转了下眼珠,嘿嘿一笑:“这是我总结的。”

 

“我并不是宋人,却自年少时便一直生活在这大宋的疆土上,与你在饱食山庄的那段日子,是咱俩脾气秉性最相近的日子,日后各奔前程,我也看到了许多的不平事,能管的,便管一管,也有一些实在是管不了的……日后与你重逢,虽还是能喝酒吃肉,谈天说地,但我知道,你牵挂的比我多,可放下的也比我多,我乐意帮你管管不平事,因为你的态度,就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够真的打垮你一样。你让我看到了一个希望尚存的大宋……我明白,这个大国的稳定,对内对外有多重要。尽管你们的太祖皇帝称北有大敌,不暇远略,对西南之地采用土司制,然大理仍向宋称臣,可见一斑。你让我乐意尝试着同你一道,而少庄主,则让我看到了另一个迂回的办法。既然,他需要人手,我可做人手,又可以天南海北的去看新鲜事,我何乐而不为呢。这下,你可以开心了吧。”

追命耸了下肩膀:“我对你一向都很满意,一个人,有自知之明,做力所能及之事,也是一种学问。所以,能把巨阙剑用得如此好的人,也就只有你而已。”

 

提起巨阙,尹千觞长叹一声,便把话题从激荡拐了回来:“你可别提了,这清心阁是好,就是到处都太精致了,也没什么特别宽阔的空地,我平时练个剑都得万分小心着,不能尽兴。等老子去了这虫蛊,看我不把苗疆闹个昏天黑地。”

 

追命心思一转,出了个损招:“要不然你拿个担子,把那双胞胎一左一右放到木桶里扛着?走到哪儿带到哪儿。”

尹千觞白他一眼:“你还喝不喝酒?不喝酒滚。”

 

追命哈哈一笑,端起酒碗饮了个痛快,过了一会儿,又眯起眼睛:“千觞兄弟,你听。”

尹千觞疑惑地瞧了瞧他,仅凭耳力听不到什么,便也运起了一丝内力。

 

这一听之下,他忍不住也无奈道:“啧啧啧,真是不消停,他啊,也不是个人。”

 

这最后一句,追命不置可否。两个人虽心照不宣地都觉得那个人不消停,可是那个人如此不消停,反倒也让旁人无形之中更安心了一些。

除了他们安心,陈三六自然也安心了许多。

这一会儿,他本就准备去看看玉离,又正好看到有仆人端着药碗往这边走,便接了过来自己顺路带去,才进小院,便看到了一只手臂尚被吊着的人心急地运刀练手的样子。

 

玉离自醒后已经又过了五天,他自幼习武,之前追命和尹千觞又拼了死力气给他治伤,要说他有哪里非常不舒服,大概就是在床上躺得太久,腰也酸腿也软,稍微有些精力便忍不住一个人跑到了院子里。

他的左手已经没有乍起来时那么疼了,虽然仍是不能动,但好歹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,出来试着练一练刀,总比他终日躺在床上要有趣得多。

 

听得来人的脚步声,他将刀接回来便没再丢出去,难得很安分地坐到了院子里的石桌前。

 

陈三六瞧他如此,禁不住笑了一声,把药碗放在桌上道:“看来离大哥还是很有分寸的,我本来想说,你这样就敢跑出来练功,真是个糟糕的病人,可原来你都有乖乖喝药啊。”

玉离端着碗,吹着汤药上的热气,懒懒道:“你不学好啊小家伙,居然敢调侃我了。”

感觉了一下药的热度,他也不再多说别的,喝水似的将那发苦的汤药匆忙灌了进去。

 

他是真的不喜欢喝药,不过在喝过无情调制的药物之后,寻常汤药的苦味真的算是非常良心了。何况他可不想胳膊真的废掉,身体变得病怏怏的,所以尽管觉得躺在床上无聊,该用的药还是一定要按时喝按时敷的。

蹙着眉放下药碗,玉离这才瞥了陈三六一眼,问道:“你怎么过来了?”

陈三六坐在他对面,模糊道:“就是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了。”

 

玉离怀疑地瞧了瞧他,也不问其他,索性扬眉一笑,右手支着下巴,笑声道:“喂,小家伙,我这样好看吗?”

陈三六被问得一怔:“……啊?”

玉离抻了抻头发:“啊什么啊,问你好不好看啊小家伙。”

 

居然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。

陈三六憋不住笑了声,连忙拿拳头掩住嘴角,在玉离又要说话之前缓缓道:“很好看啊,我倒觉得,离大哥这个样子,比起红发的时候还要好看一些,看着……平和了许多,没有那么霸道了。”

玉离听得不开心:“那不就是变弱了?”

 

“不是啊。”陈三六抿了下唇,想了想才道,“道家老子《道德经》内记述:‘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’。字面上,它是说最好听的声音是没有声音,最好的形象是没有形象。对于离大哥而言,血罗刹这个名号所代表的那个人,已经做到了那个身份下他想要做到的事情。三六觉得……这红发去得好,去的正是时候,血罗刹锋芒毕露,也是时候要收敛锋芒了。”

这一番诚恳的言辞让玉离沉默下来,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:“我欠你一声谢谢。”

陈三六摇头:“我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动了动嘴皮,离大哥肯信,肯试,全在你自己的念想,能逢凶化吉实属不易,希望你宿愿得偿,可以试着去放下过去的一切了。”

 

玉离没做声,想了想问道:“我知道你的作为,等我伤好了,你需要我帮你吗?”

 

陈三六连忙摇头:“这个不急,三六过来,其实也是想到了这一点,想在离开之前跟你说清楚。三六猜想,离大哥经历这一切很不容易,过去的日子大概都只惦记一件事,而以后的生活却从没想过……你现如今一定有很多需要考虑的,所以,三六就先不提议这件事了。但是三六希望离大哥知道,如果你都想通了,无论是决定来帮助我们,又或者乐意去四处走一走,散散心。我们所有人都只会替你高兴,你什么都不用顾虑。”

 

——什么,都不用顾虑。

 

空灵的钟声在山寺里飘渺回荡,一声,又是一声,声声空远,令人心静。

 

他并不是个信佛的人。

他的信仰自五岁灭门之后只剩下一个,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,他的一头红发随大仇得报而去,他却并没觉得太过解脱。

反而是心底空落落的,像是一片从树上掉下来的叶子。

 

他听着庙内的钟声,缓慢地,一步步地上去了台阶。

与陈三六说过话之后没过一会儿,他便换了身衣服悄悄地出了清心阁。不再是红发的他不会被人识作玄门“血罗刹”,纵容貌出挑,着一身平常的衣衫,将头发束起的他融在人群里,也不过是和芸芸众生一般模样,不会惹来过多的注意。

 

玉离想,那小家伙说得对,血罗刹锋芒毕露,是时候要敛锋去芒了。

小小的庙堂简单朴素,进了门,眼前通往前殿的石板路上放置着一个很大的香炉。飘渺的烟雾正从未燃尽的檀香顶端飘散。

 

他一步一步地走到香炉之前,遥遥地看了眼进去大殿里参拜还愿的信徒,轻笑一声,左手虽然吊着不能动作,右手仍是探出去从旁边拿了三根香,在烛火上引燃。

 

檀香好闻的味道飘散开来,淡白的烟雾缭绕在周围,他站在香炉面前,深吸了口气,将香举过头顶,阖上双眸,虔诚地略向前倾身。一拜。一拜。再是一拜。

 

楚家一众落叶归根,葬于汴京郊外,皇帝体恤悲恸,葬地选得极为用心。二十岁的那一年,尚未得到血罗刹名号之前,他曾经回去那里,祭拜过一次。

说是祭拜,其实也不过是在父母的合葬墓前,空站了半晌而已。

 

那个时候,他不知道该不该拜。

他不知道他那副鬼样子,爹还肯不肯认他做楚家的儿子。

 

现如今,他终于可以拜了。

 

三支香置于炉内,烟灰撒掉了一点儿,落在手指上,一瞬滚烫。

他却浑然不觉,只是收回手来,又取了三支香点燃。

 

飘渺的烟雾自烧红的顶端流转,仿佛还能看到那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儿都带着笑,个头稍小的那个童声稚嫩地说:“司澄,从今往后,你就是我楚家的人啦。”

而后刀光剑影,血腥浓重,司澄抓着床沿,双眸决绝,像是在跟他说:小少爷,你一定能活下去,你一定得活下去。

 

他微微扬起唇角,眉宇略皱忍回眼底的雾气,将这三支香放置好,退后一步,过了一会儿,又探手取了三支香出来点燃。

将明火吹去,单手将这三支香稳入香炉的时候,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听到风链刺入血肉的声音,看到那个黑衣的少年人倒下去的画面。

 

他神色平和,幽幽地评价了一句,“真笨……”

他盯着那三根燃烧的檀香,过了一会儿,又轻轻地说道:“……若你我异位而处,若我是被他从小养大的那个,只怕我会奋不顾身以卵击石,哪还有机会思索我要不要报仇,要不要还恩呢。”

 

左飞。

你是个比我活得明白的人。

他长舒口气,似有若无地说了声“走好”,便在沉静的钟声中转身离开了这里。

 

天色近暮,他一步步走下长阶,听钟声悠远,绵绵不绝,于是这样的环境里,他也并未注意到寺庙附近的树木上,有一双青灰色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会儿。

春风微拂,林叶一晃,那双眼睛便不见了。

 

 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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